汪滢滢：我在回望故乡时辨认自己

这是一个关于家的故事，阅读之前需要读者亲手拆散这个家庭，且永远无法复原......汪滢滢的新书「洄」用这种物理的方式让情感得以传达～

「洄」  汪滢滢

“ 

因为出生地、成长地、祖籍地的不同，导致每次有人问我是哪里人？都会有一刻的语塞。所以，故乡究竟意指何方？回望的意义是什么？

——汪滢滢

”

口述 | 汪滢滢

编辑 | 静宜

故事的开端，是我与父亲母亲在天安门前的合影留念照，这是我们家非常难得有的一家三口的照片。

我出生于河北邯郸馆陶县，当年我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那里。对于出生地，我从小就特别陌生。那是一个与我其他家庭成员的生活环境完全隔绝的地方。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馆陶。关于这场离别，老人们的口中常流传着两个版本：有人说我是在襁褓里就离开了，也有的说我是在会走路了之后才离开。

1976年父亲有了我，79年他被平反后回北京工作。我的母亲是杭州人，因此我对于童年的印象似乎一直是处在奔波的状态中，坐着绿皮火车，辗转于北京和杭州。在我读小学之前，父母便决定离婚，自此之后，我就和母亲一同定居在了杭州。

这是父亲当年平反的文件，他影印了很多份，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份。我的父亲是福建厦门人，原本是一位画家，也曾致力于创建福建美协的重要成员。然而在当年各种复杂的派系斗争中，最后的结果是我的父亲——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被下放到了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面，长达17年。

父亲在馆陶的生活也留下了许多照片。他虽然在政治上非常落寞，但依然以积极的心去面对生活，也为馆陶当地的文艺和教育工作做了很多事情。馆陶博物馆里保留了许多父亲与学生们的合照。为了感谢他十余年的贡献，还专门建立一个艺术馆，叫做“汪易扬艺术馆”。

对我的母亲来说，我相信馆陶的那段时间也是她记忆中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我只找到了零星的几张照片：我出生时照片，和小屋的留念照，我的奶奶、父母、哥哥四口人在馆陶的合影。

我是从中年才开始搞创作，快到四十岁的那几年里，我发现自己对于生命还有很多的疑问，于是在这个年纪里就很想要一股脑儿地全都迸发出来。之所以人到中年做出了这个如此巨大的改变，很大的原因还是来自于我心里对于原生家庭的疙瘩，关于那个我很想要摆脱的问题：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母离婚的过程中也存有很深的时代印记，那时候办离婚的人极少，我母亲对婚姻失败的态度又是非常极端的。小时候我总对此有些自卑，甚至觉得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在母亲极少地谈到他的话语中，也总是掺杂着很多他们的个人恩怨。我总是很困惑于我父亲他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我性格的某些东西中是否也存在他的影子？

我保留下了很多父亲写给我的信件，这是我小时候对父亲的形象仅有的想象来源。这些信大多是母亲看了之后转述给我的，我写给他的回信也必须经过母亲的审核，才得以寄出。现在再重读这些信时，我发现很多信里面父亲都提到了想要见我，想把我接去北京过暑假……但这些愿望从来没有被实现过。

2015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到了馆陶，我魂牵梦萦又完全陌生的出生地。由于文化、生活习惯上的差异，我回去的时候内心还是非常忐忑，好像一个想象的东西很快就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北方的冬天雾霾总是很严重，到处都是雾茫茫的，一种苍凉感扑面而来。

进村后我遇到的第一个老乡就完全印证了我曾经对于故乡的所有想象，虽然我已经完全想不起童年的馆陶生活了，但我似乎隐约总记得那里的风貌，也有可能是在我母亲的描述中渐渐完整的一些认知。

当时我父亲的学生来接我，带我回父母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出生的小屋。小屋已经破败不堪了，屋内杂草丛生，没有屋顶，也没有门。我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领着一位妇女。她看到我的那一刻就止不住地哭，老乡告诉我说：“她是你的奶妈，她的女儿比你大9天，你妈生下你时没有奶水，是她喂养了你。”

看着我的奶妈时，我总很好奇她的一举一动，毕竟我喝过她的奶水，她也常很好奇地盯着我看。我们之间似乎总有着一种奇特的疏离感，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究竟由什么组成。

我第二次回去的时候，小屋已经完全改变了样子，成了一个休整过的幼儿园，第三次回去时，小孩子们都不见了，这个地方又改成了养老院。随后这些不断地翻新和变化让我觉得很神奇，似乎我的小屋它一息尚存在等我回去看它最后一眼。

在做「洄」项目的过程中，我保留下了很多自己一路上的文字手稿和涂鸦，这些素材和影像之间都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我想以不同的形式去表达和记录当时的情感。

照片里抽烟的老太太就是我的奶妈，画面的两侧是她曾经的样子。奶妈年轻时长得很精神，是文工团里的台柱子。翻这些照片的时候，她和我讲很多当年在馆陶，我家还算相对完整时的一些故事。

在馆陶的时间里，我也游走了当年父亲被下放劳动的村庄，还有他教课的地方。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乡都知道我的父亲，常夸赞他是一个很慷慨的人，比如我听说他会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每个学生买一本英文字典。村里的老奶奶知道我来了，也拉着我回家看当年和我父亲的一些合影照片等等。在村里这段时间中，这些零碎的日常和奇遇使得我心中的问题渐渐得到了一些解答和弥补。父亲并不像我的母亲口中那么不堪，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是由一个好人构成的。

这次旅途中我见了很多的老乡，有些是奶妈的亲戚，有些只是在大街上打过照面。他们都对人很热情，北方人的那种淳朴简单的个性和南方还是会有很大的区别。在馆陶，我总是在寻找一些人与地方的蛛丝马迹，在这些老旧的建筑和物件中，想象着也许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氛围，这样的环境里成长的。

我也参加了村里的祭奠仪式，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北方与南方传统习俗上的差异。北方对孝道会很讲究，老人去世的第三年，五年和十年，每逢这几个年头整个家族的人都会聚到一起去祭拜。祭拜的过程也是非常不同，家族中的男性成员会一下子跪到地上开始哭，站起来后哭声即刻就停止了。

这张照片是馆陶会堂现在的场景。我的奶妈告诉我，在我小时候这个会堂就存在了，一直没有被拆掉。我几次回馆陶的时候，会堂周围都是一片正在改造的工地。照片中改造工地上的沙堆边，被拆到一半的废墟犹如一座假山。在沙丘上，不知道哪个小朋友放了一只葫芦。

每次从馆陶回来时，我都会极度逃避自己的故乡，再也不想回去了。并不是因为我讨厌那里，而是那儿总是带给我一种近乎能压垮我的沉重感。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又会再次萌生想去馆陶的念头。在做「洄」这个项目期间，我一直在思考，做到哪里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2019年1月份的时候，我回到馆陶，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终于下了决定，完结「洄」的创作。那次我父亲的学生开车带我去了馆陶当地的棉花油厂，这个厂房整体的风貌还是60年代的样子，像一个怀旧的主题公园。工厂里面已经完全废弃了，走进厂房时，我们就听到了一个吱吱啦啦很难描述的声音，像一种超声波。我们循着声音找了好久，都没有查明声音到底源自于哪里。在那个场景里，我突然想到了贾樟柯电影中出现的那个飞碟。当时我特别希望有一个飞碟出现，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一切都不重要。

在那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故乡已经向我揭示了一切它所能告诉我的，其他的事物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了。与此同时，我开始跳出亲子的身份去观察这两个曾经生活在一起的人，以同样成年人心态去观察他们晚年生活习惯。在这其中，我发现他们的生活内容和状态都特别的相似。

他们都经常坐在书桌前回忆过去，书写日记。我的妈妈是基督徒，她的书桌上常年摆着基督像。我爸爸的书桌上也摆着一些他和新家庭的照片，他后来又结婚了，太太很年轻，把他照顾得很好。人老之后，他们都开始睡单人床，二人的床单被褥似乎都有着相似的审美。

我最后一次回馆陶时拍摄的，当时我的出生地已经变成养老院了，但还能找到之前幼儿园的一些痕迹。有一面墙上写着“谢谢，你好，再见”，我觉得它似乎说出了我所有对于出生地的情感，就是“谢谢，你好，再见”。

*以上图片均出自「洄」系列作品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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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讲者

汪滢滢，影像艺术家、纪录片导演，作品主要关注女性命运、成人情感、个人身份认同等议题。

*本文整理自JZZLIVE「回到地方」第二期

新书发布

《洄》

- 汪滢滢 -

尺寸：170mm × 225mm × 10mm

页数：168页

作品数：99张

定价：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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